因此这里陈蚕一道破,吴惟贤便很大方地朝他一笑,是为他们共同忍受这种高兴的不合理的那种笑,
“我就是在想,这‘贪淫跋扈’的一词之中,究竟有几分是真的?”
陈蚕道,
“即使都是真的,那也没甚么用,李如柏是绝对不会因为收了南兵的银子就帮南兵去向朝廷讨饷的,这一来,李如柏他并不那么十分缺银子,即使他从现在就开始游手好闲、不务正业,李家在辽东的那些资产也足够他吃喝不愁。”
“这二来,御史本来就弹劾李氏兵权太盛,咱们南兵和李家原本不是一条心,倘或李如柏特意为咱们出头,那即使皇上不觉得有甚么,御史和科道官也一定会弹劾他借着朝廷拨给的军饷刻意收买人心。”
“所以不管是出于公心还是唯利是图,李如柏都不会轻易为南兵开口,吴兄啊,这件事不是李如柏的问题,我一直很反对把朝廷疏忽所造成的后果归结到某个人的个人品德上,这是另一种层面的欺软怕硬。”
“李如柏虽然不是甚么圣人,但是在其位谋其政,任何一个人在他这个位置上都会有这样的考量,既然朝廷都会出错,那我们也不能指望李如柏突然就被孔圣人附身了啊。”
吴惟贤听罢,静默半响,随后长叹一声,道,
“没意思,真没意思,廷纶兄,我感觉我上了当了,一开始我报名参加戚家军,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之余自己一家老小有口饭吃,现在保卫来保卫去的,我都不知道自己保卫的究竟是甚么了。”
陈蚕道,
“嗳,吴兄,千万别这么说,连想都不要这样想。”
吴惟贤叹道,
“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?在东南的时候我们跟着戚少保打倭寇、打海盗,结果几年一过,原来的‘海盗’比原本追着他们打的人还有钱了,北上到蓟镇之后好不容易算是过了几天安稳日子,结果张居正一倒,戚少保跟着也成了攀援行贿了。”
“当时大家夸得多好听,‘丘山为岳,四方颂太岳相公’,结果人才一死,就落得这个下场,朝廷夸颂的永远不是它想要真正赞美的,我想想是真觉得不值。”
陈蚕道,
“时局如此,抱怨甚么都没用,这万一传出去了,你我可都要成对朝廷心生不满的反贼了。”
吴惟贤顿了一顿,道,
“廷纶兄,我觉得你这逻辑有问题,‘对朝廷心生不满’怎么就一定是‘反贼’了呢?”
“爱国首先就是要爱人,爱大明首先就是要爱大明的国人,一个人如果口口声声说自己爱大明,实则干出来的却是损害大明国人利益的事情,那这种爱国,我直说了啊,就是一种‘伪爱国’。”
“这种人爱的实则不是咱们大明国,而是一种集体式狂热的盛大幻觉,在这种伪爱国者眼中,戚家军只有有仗可打、有功可立的时候是值得被他们去爱的,他们爱的是戚家军给大明争来的荣誉,是戚家军这一整个强大的集体。”
“而这集体中的个体,个体所遭受的痛苦与快乐,个体的幸与不幸,伪爱国者们是全然不关心的,他们非但不关心,甚至会为了维持这种狂热的盛大幻觉,而反过来指责道出痛苦的个体是心生不满的‘反贼’,并且肆意以爱国之名将这种指控扣压到渺小的个体身上。”
“我必须说啊,这种伪爱国者比真正的反贼还要坏上一百倍,我们当年跟随戚少保去打倭寇,保护得是真正爱大明国人的普通百姓,而不是这种以爱国之名剥夺他人合法权利的伪爱国者,如果我们连自己权利之内的东西都无法合法争取,那这些年的南征北讨又有何意义呢?”
陈蚕道,
“道理是这么个道理,吴兄,我是理解你的,但毕竟人言可畏嘛。”
吴惟贤笑道,
“这倒不然,我觉得至少在咱们大明,这种心怀叵测的伪爱国者还是比较少的,我觉得这朝廷欠饷的事要是真传出去,真正爱国的普通百姓还是能谅解我们戚家军的,如果有因此攻讦戚家军之人,那这些人一定是装成伪爱国者,以狂热爱国之名,行极端龌龊之事的卑鄙小人。”
“这种小人我不怕他,因为我知道任何一个借以爱国之名慷他人之慨,以此牺牲他人利益的小人最终都会遭受极其惨痛的报应。”
“譬如假设有哪个小人今天说你我抱怨朝廷欠发军饷就是反贼,那明天我就以诱杀作乱外虏为名,将这个小人推到长城外去当诱饵,他要不去我就说他是不爱国的反贼,这扣反贼帽子谁不会啊?只要说一声‘我爱国’,傻子都会嘛,对不对?”
“总之,爱国的根本一定是爱国人,爱大明的目的就是要维护这大明国国人的合法利益,谁借以爱国之名反对这两点,那这种人才是不折不扣、彻头彻尾的大贼寇。”
“依我看,这种‘爱国贼’甚至还比不上反贼,反贼都知道要损敌利己,而爱国贼比反贼更坏、更狡猾,他们的爱国之心只发挥在挑剔、指摘以及欺压和他们地位相等的普通人身上,他们是以损害国人同胞利益的行为来给自己的爱国牌坊添砖加瓦。”
“这种人有甚么资格能算是我的同胞呢?这种人如何能值得我们戚家军豁出命去保护他们呢?倘或有朝一日我吴惟贤虎落平阳,被这种爱国贼指认为反贼,那我一定昂首挺胸地告诉他,我吴惟贤就是反贼,我反的就是他这种以爱国之名行攻讦之实的卑鄙贼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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