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当胡纪抬脚踩上雪层覆盖的玄武黑岩，刚走到演武场正中间时，他忽然停住了，并抬起头，向前方看去。
他听见了刀剑出鞘的声音。
与此同时，前方的浓厚黑暗中，忽然亮起了一排排火把，如同一片燃烧的海洋一般，照亮了小半边天。火光之下，是一列列脸覆恶鬼面具、身穿黑色重甲的士兵，胸前的雕刻泛着古老而又诡秘的光泽，光泽之下，那些坑坑洼洼的黑色，不是磨损，而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血垢。
冰冷的眼眸，看不见感情，看不见怜悯，也看不见自我。
静候多时的，正是这片王土之上的最强战力，天子亲兵，大内禁军。
禁军训练之残酷，选拔之严苛，纪律之严明，杀伐之果断，全天下没有人比曾训练过他们的璋王更加明白。
只要调令正确，哪怕是下令让他们割下自己的脑袋，你也只会立刻听见一声声皮肉崩裂和人头滚动的声音，绝无二般。
所以胡纪没有多想，当即大喝一声——
“退！”
没有犹豫，众人的脚步立刻转变，向来时的方向奔去。
然而，为时已晚。
整齐的脚步声骤然出现，伴随着特有黑色盔甲铿锵有力的碰撞，后方的黑暗里，紧握长刀的禁军不紧不慢的出现。
一前一后两支，都停在距离胡纪等人一百步的地方，不多不少，不进不退。
但听得“噗通”几声，众人低头看去，却见那四名太监已经悉数服毒自杀，脸色青紫的倒了下去，眨眼之间，身上便覆盖了一层白雪。
每个人的脸色也都变得有如雪一样白了。
“混账！璋王殿下是奉了陛下的旨意——”一名亲兵愤怒的大吼，想要为这“突如其来”的“误会”辩解。
但他很快就被打断了，不知何处的黑暗里，传来了一道尖锐而又悠长的声音——
“罪臣胡纪，辜负圣恩，结党营私，越狱杀人，罪大恶极！”
“名为国将，实为国贼，不知悔改，罪——无——可——赦——”
禁军部队同时握紧了手中的战刀，坚定的目光穿透风雪，紧盯着前方那十九道白色的影子，蓄势待发，只等着最后的那声冲锋令下。
“原来......如此......”
胡纪忽然笑了，笑得好大声，以至于抬头仰天时，眼泪被冻成了冰棱，他都不曾察觉。
亲兵将士们一个个咬紧牙关，握紧双拳，没有人再傻乎乎的想要去争辩什么了，纵使换做是天底下最蠢最笨最不开窍的人，此刻，也应该明白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将会是什么了。
死亡并不可怕。
但饱含着冤屈和污名的死亡呢？
胡纪看了看身后的将士，看了看前后黑漆漆的禁军，又扭过头，看了看远方的天空，天子寝宫所在的位置，那一声声大笑终于变成了无奈而又愤怒的狂啸。
“杀！”
伴随着战旗挥下，一排排禁军士兵刀锋一振，朝着前方冷静而又迅速的前冲而去，空灵而又刺耳的盔甲交击声久久回荡。
“保护璋王殿下！”
十八个白色的影子歇斯底里的怒吼一声，义无反顾的迎了上去，很快，这几抹白色就伴随着一抹抹鲜红，被淹没在黑色的浪潮里。
远处，楼台之上，太子李易和国师言恪二人静静的望着，那玄武岩层上的冰雪逐渐被鲜血化开，又冻上，二人脚边的炭炉却“呲呲”作响，散发的温暖的白色蒸汽。
“我倒是有些不解，大局已定的事情，老师为何执意要派人给他将兵器甲胄送去，徒增伤亡，”李易托腮，嘴里咀嚼着一只葡萄，“是为了保住他那仅存的皇室尊严么？”
言恪牵扯着嘴皮，露出一抹生硬的笑容，转而却反问道：“老臣也是十分好奇，殿下如此决意杀璋王，如此大事，到底是陛下默许，还是说......”他扭头看向远处幽深静谧的后宫，意味深长道：
“......是贵妃娘娘提出的？”
李易手中一顿，却也不回答，只是直勾勾的看着那包围圈中心巍然不动的璋王胡纪，良久才道：“大事？我看是老师多虑了，璋王迂腐老教，冥顽不灵，如此性情，既不能为我所用，又有得民心震军心之嫌，杀了便杀了，百利而无一害。”
“可是西域......”
“难道我朝如此昌盛，只有璋王一人会用兵么？刘福安虽其貌不扬，气度平平，但在行军打仗上，有着天纵奇才，”李易淡淡的说道，“前些日子所发来的战报，老师，难道没有过目么？此人杀敌之勇猛，料敌之神通，不在璋王之下！况且我与此人交谈过一二，虽有才气，却无傲骨，可以操控。再加上母妃引荐，入我帐下，辅我大业，已是定数了......”
“至于六弟......”他直起身子，看着越缩越紧的禁军部队，冷冷一笑道：
“死便死了罢！”
言恪深深吸了一口气，没有再说话。
鲜血衮珠一般从刀锋滑落。
最后一个白衣亲兵，看着插进自己腹部那柄冰冷的刀，想说些什么，但一张口，就是满嘴的鲜血喷溅而出。
他只能瞪大了双眼，带着绝望与悲愤，重重倒下。
“逆犯胡纪！速速就擒！”
禁军森冷的目光看着一动不动的胡纪，见他不动，只当是魂飞魄散或是已束手就擒，只是畏惧于他那华丽威武的银甲和沉重肃穆的气息，禁军们整齐的步伐靠近时，呼吸显得愈发压抑。
嘴上说的是擒，手里却不曾放下刀来。
终于，为首两名禁军将领的步伐已经逼近咫尺，他们看着眼前巍然不动、一言不发的男人，努力调整着自己有些跳动的呼吸。
忽的，二人对视一眼，不约而同的放慢的脚步。
下一刻，鞘中刀已出，直取首级。
胡纪也在此时睁开了双眼。
两道寒芒闪来，却分明有一道更快的光，呼啸而去。
鲜血如红绸般飞舞而起。
人头落地，两双还未褪去阴狠的眸子，瞪得分明。
“我戎马一生，为国为民，尽忠职守，从不懈怠......”
冰冷的声音传出，让紧紧包围的禁军们，心头忽的一颤。
“于君臣，我问心无愧，于父子，我行事无悔......”
“兵权在手，我未曾自重，王权在手，我未曾自拥......”
“如果......连我这般两袖清风之人，都要被诬陷为国贼谋反！”胡纪的声音逐渐颤抖，眼神也逐渐疯狂起来，“置世间公道为何物？置天下苍生，为何物！”
“李基！”他猛然抬戟，指向远方养龙殿的方向，歇斯底里的，说出此生唯一一句，也是最大逆不道的话：
“你要我反，我便反给你看！”
长戟骤然一动，卷起层层风雪，挥向看不见光芒的远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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