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，轻轻地伏在顾君如的脸上。轻纱罗帐覆盖的床前，一张紫檀小茶几，上面放了个描金瓷碗，盛着漆黑的药汁，浅红嫩绿的配着，古怪诡异。药碗旁边一只青铜鼎炉正燃着沉檀香，镂空的龙盖由四面丝丝吐着轻烟，放出沉沉的香气来。何靖南在欧洲游学了数年，一直喜好西式的家具，然而顾君如还是一直偏好古朴幽雅的中式风格。
床上顾君如昏昏噩噩的咳着咳着，似再也承受不住这无边的折磨，终于睁开了眼，光影间一人罩着淡淡的药草香。
“姑姑，您醒了。”
阿兰看她挣扎着要起身，便伸手扶住她的肩膀，体贴的拿过软枕为垫在背上。
“阿兰，又劳烦你了，我……现下已经好多了。”
顾君如刚一靠在软枕上，倒是软绵绵的，舒服极了，但是没有一会儿工夫，就觉得浑身骨节酸痛像火烧似的，说不出来的难受。她自己也知道是病了，可是没想到竟是这样厉害。
“姑姑，您可得爱惜自个儿的身子，这慕言一走，您这都病了两回了，现在了都还不见好。”
阿兰坐在一旁，见她只穿着一件浅粉的短衫，未免淡薄，便一边伸手帮她把被子盖的再高一些，一边说着。
“阿兰，你说我往日里是不是总爱板着一张面孔，是不是很不和善，很惹人讨厌？”顾君如咳个不停，边喘气儿边问道。
“姑姑，您怎么这样说，您待阿兰是极好的。”
“那为什么，我的丈夫不喜欢我，我的儿子也不喜欢我，到头来，他们都舍下了我。”
“咳咳咳……”
“姑姑，您别多想，气坏了身子不划算。”阿兰劝解道。
“不气了，不气了，如今还气什么，争什么。”
床在耳边吱吱呀呀地响着，阿兰在她的眼前，为她掖着被角，额头上细细密密的都是汗珠。她恍惚觉得这还是从前，她小时候病得躺在床上，阿姐和二姐白日里都是很忙的，济安堂的师父也是看完病就走人的。那么大的房间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，实在冷清得很。何靖南却会拉着他母亲的手进来瞧她，是，青梅竹马，她是一早就恋上了他的。可是她人昏昏沉沉的，连坐起来都觉得头晕，只恨自己身体不争气。
房间里的玻璃窗上还贴着过年时的红福字，字是倒着的，那是她叫慕言亲手贴上去的。淡黄色的阳光从上面洒下，福字的影一笔一画的，落到了灰黄色的地面上，就像有一个人蓄意写上去似的。她一笔一划的数着，然后昏昏的闭上了眼睛，那眼泪只管流出来，枕头上冰冷的湿了一大片。深秋的阳光凛凛的散了满室，斜阳照在那米白的墙上，漫着朦胧的轻烟，好似袅袅婀娜的层层纱裙，撒在两人的身上。
顾君如靠坐在床头，只是静静地出着神儿。专心一致地凝视着，仿佛是倾诉，仿佛在怜惜，那温柔已极的眼神，显露出一种未曾见过、几近柔情的神色。
阿兰简直不敢置信这是她一直跟着的姑姑，那个从来不苟言笑从不情绪外露的何夫人……她想开口劝慰，终还只是有些辛酸的无声地叹了口气，退了出去。
顾君如起身，坐在梳妆台前，细细盯着镜中的人，眼神很是陌生。那深不见底的黑瞳仿佛死去的深潭，仔细一看，才发现那静止的眼眸中隐约有簇火焰，绿磷般幽弱微小，却灼灼闪动着决不妥协的倨傲。然后，那目光缓缓向下看去，不经意似的地落到了那还戴着婚戒的手上，那只手现在变得同主人的面色一般的苍白，手腕瘦得柴棒似的，一只螺蛳骨高高地顶了起来。顾君如的眼睛有些发酸，却硬是硬气心肠忍住了。
她脑海里又一遍遍地回想着，“可是我连这么一点希望都没有了，还是被你抢走了……我还能怎么样？尹静岚，你出身高贵，容貌出众，为什么你要抢我的丈夫，为什么！”
对上镜中那双慑人的眸子之后，那一瞬间里她方才明了其实这些年来，这22年来，她从未放弃，除了本身的意志之外，谁也不能使她放弃……就像是越得不到的东西，就会越想要……何靖南的爱，她何夫人的宝座，她的家庭，她的面子，可是，在她心里，她有多恨他，就有多爱他啊，他不会明白吧。那样的执着，太深了，不是一点点，也绝不是淡淡的。顾君如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，笑意也不是很大，一点点，浅浅的。可是那种感觉就像蝶蛹在茧子里无声地挣扎着，飞不出来。只有那象风一样淡、象烛火一样浅的悲哀，弥漫在空气里，浓得化不开。顾君如的手颤了颤，这样的神情，似曾相识。那个女子，那个叫尹静岚的女子，跟眼前的她，一般的神色。仿如扑火的飞蛾，不顾一切……
她记起，家中种有几株极美的法国白茶花。是的，他说过洋人给每种花都定下一句花语，白茶花的花语便是，“你怎可轻视我的爱情”。靖南，你怎可轻视我的爱情？她不甘，他们的婚姻并不是她逼他的呀，起初几年里也算得上是琴瑟在御、莫不静好的，只是自从他去欧洲游学起，他们之间便像横亘了什么天堑般，她任是如何努力，便再也闯不进他的心了。她恨过，怨过，如果没有尹静岚，如果他没有遇到她，会不会他们会真的能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？
他说我从来不曾了解他想要过什么，可是同样的，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我到底需要什么，我需要的不多，一个微笑，偶尔的关心，甚至聊聊天都是好的啊，只要让我能感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在意，也是好的啊。
“如果可以，我宁愿早早地就成全了他们，也不会误了别人，也耽误了自己一世的幸福。”这话脱口而出，是自己也未能料到的清醒和坦白。
她拿梳子轻轻说过她缎子般的秀发，这是她最大的骄傲，还记得新婚的时候，他总是称赞自己一头乌黑的秀发，她便一直很宝贵自己的头发，每每看到头发脱落，就格外不开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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