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里，奉书梦见自己变回了小时候，和姐姐们玩过家家，披上床单和花布扮新娘子，木椅和板凳变成八抬大轿，风风光光地沿着院子跑一大圈，嫁到想象中的一品郎君家里，入洞房——其实就是在自己的小屋子里闹腾一阵，摸出一个布娃娃，算是生小宝宝了。
她睡梦中便开心地笑出声来，笑着笑着，开始急促地气喘，不由自主地抓心口，那样子像极了当年张弘范死前的那一夜。
黑暗中杜浒把她扶起来，喂她止痛理气的药。
她也不知什么时候又睡过去。早上起来，天已经放晴了，温柔的阳光铺进整个窗子。
揉揉眼睛，看到杜浒已经洗漱完毕，正在整理衣冠，便轻轻朝他招手，把他叫过来。例行的晨起抱一抱，就像睡前例行的抱抱一样。其实奉书挺希望他整个晚上一直抱着自己的，但不知怎的，杜浒总是不愿意。那也就由他吧。
杜浒问她还记不记得昨天晚上的约定，今天做新娘子。奉书红着脸说记得，随后又问他是不是一时兴起，是不是冲动之下的决定，会不会后悔。
在得到一连串否定的答案之后，她便不知说什么好了，手也不知往哪儿放，只是眼巴巴看着他，一副全听你安排的样子。
杜浒反倒窘迫：“你说该怎么样？”
别人家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，可他何尝有过拜堂的经历呢，连见别人的都少见。要让他安排一场婚礼，恐怕比让他指挥一场战斗还要难些。
奉书气得瞪了他一眼，这关头了，还让她拿主意吗？
她反倒比他还有经验些。毕竟过家家也玩过不知多少回了。当下理了理思绪，笑道：“新房在哪里？”
杜浒一怔，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，随后轻轻拍了拍自己脑门，朝她讪讪一笑。哪有不给人家姑娘准备新房的道理？洞房之夜，难道要她露宿荒郊野外？荒郊野外两人倒也不是没睡过，一阵风吹过来，花烛全灭了，倒是有点煞风景。
他当即说：“你看上哪里的屋舍院落，我们去买下来，或者赁来。我还有钱。”
然后便去翻行李、翻钱袋。翻着翻着，脸色便有点不好看了。不到一个月前，他们还算称得上富豪：越南上皇豪爽大方的赏赐、阔阔老爷不甘不愿的“馈赠”，还有天王军赠予的、各地搜刮来的不义之财，加起来沉甸甸的一大包。可是一路上为了给奉书调理身子、进补续命，日夜不停的赶路，给她宿最好的客店，喂最精致的吃食，银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，从来没注意过还有多少余钱。
奉书看了直笑：“我就说，我不需要那么多人参的。燕窝虎骨雪莲什么的，也不好吃。”
说完，神秘兮兮地摸出一样东西，塞进杜浒手里，讨好地笑：“我就这点家底儿啦，拿去吧。”
杜浒接过一看，吃了一惊。纯金打造的粗手镯，沉甸甸的几乎能把奉书的手腕子压断。通体雕着龙纹，边缘交错镶嵌着红宝石、青玉和碧玺。做工之精巧，原料之贵重，式样之别致，足以让它在忽必烈的寝宫收藏品中占有一席之地。无怪她一直贴身收在最里面，连他也没见过。
没等他发问，奉书就笑嘻嘻地解释：“越南的安姿公主送给我，本来是要给我当嫁妆的。”
现在嫁妆没了，她倒也不心疼，甚至有些占了小便宜的得意：成亲置地的钱让女方来出，是不是男家就算入赘了？是不是以后就可以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了？以后吵架的时候，只要将这件事提上一提，他还好意思冲自己吼？
不过这想法可不能让杜浒知道，自己偷着乐乐就行了，不然他肯定马上就反悔。
在大市镇中找到当铺，很快就拎了一大包银钱出来。其实若在和平时期，哪家当铺敢收这种明显是王公贵族之物？但现在时代不一样了。战乱中倾家荡产的人太多，坑蒙拐骗、全盘接收别人家财产的也太多，王公贵族也免不了家破人亡的命运，当铺伙计早就学会了不闻不问，只管闷声发财。
空房子也很容易找。战乱中的百姓流离失所，背井离乡讨生活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回来。空置的民房，有些被官府收缴，挂出贱卖的牌子，吸引流民前来落户。有些地处偏僻的便干脆空着，房门大敞，里面的家什已经被搬运一空，只剩下积灰的土灶、打碎的陶罐、蛀空了的棉被，记录着屋子原来的主人离开得多么仓促。
吉水左近的河谷蜿蜒而上，周围村落稀疏，山明水秀，即便是初冬时节，也有溪山泉石，盘古环滁之美。一座小小山庄隐在竹林之后，但见院墙坍塌，白漆剥落，瓦片损毁，两扇大门已经被人盗去，门框上贴了个残缺不全的官府封条。
奉书一下子就看上了，着了魔似的指着它：“我就要住这里，问问这个院子卖不卖。”
杜浒问：“你住得下这么大的地方？”
奉书笑着憧憬，慢慢说：“不光是我，还有你，以后我们在这里安家，种一大片花，养些小鸡小鸭，小猫小狗，每天什么都不做，日日晒太阳，开门就能看到青山绿水，好不好？”
再不管什么国仇家恨，也不管什么名分礼教。恩怨荣辱，再不萦怀，就这样静静的过一辈子，闲时聊聊过去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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