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这般激动,倒让嬴政莫名消了气。
“诸子名士,有多少徒有其名?又有多少滥竽充数?他们说出这样的话,朕不稀奇。朕只是有些痛心。”
“陛下无须痛心!”李斯上前一步,言语间大有将那些人剥皮拆股之恨,“如今天下皆为秦土,大秦疆域辽阔,只有郡县制才能保证及时将陛下的诏令传达四海。一旦大行分封,诸侯王各自为政,皇帝沦为傀儡,天下一盘散沙,如何立国固本?陛下废分封,为的正是大秦千秋基业!所谓五帝不相复、三代不相袭,皆是因时而异。可笑他们这些人只知钻研古书,套用古法,不肯正视天下大变,名曰名士,实为愚儒!”
这番话明显说到了嬴政的心里。李斯一反常态火冒三丈,让嬴政意识到这天下仍有人能够理解自己、支持自己,不觉颇为宽慰,脸色随之缓和了许多:“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?”
“陛下,彼时天下纷争、诸侯林立,各家学说纷呈,无可厚非。如今皇帝陛下并有天下,法令出一,诸生亦当师今不泥古。农工士商皆应学习法令辟禁,上下一通。否则,各家皆以其私学为是,道古害今、虚言乱实、妄议国策。私学兴盛,凡朝廷政令一出,莫不群起而议之。有些人想在陛下面前夸耀自己的学说以博取名声,有的人故意与朝廷唱反调来彰显自己的独到之处,更有甚者则会借机生事、诽谤朝廷政策。凡此种种,皆为博人眼球。但百姓不懂,便会被繁杂言论所惑,误解陛下和朝廷之心。长此以往,人主之势降乎上,党与成乎下,绝非社稷之福。依臣所见,不如严禁私学。同时,将除秦史以外的各国国史销毁。非博士官所职,天下敢有藏《诗》《书》等百家之言者,皆烧之。若有敢当众论《诗》《书》者弃市,以古非今者夷族,官员知而不举者同罪论处。如此一来,方可真正做到以法为教、以吏为师。”
李斯一边说着,一边察言观色,见嬴政并无阻止之意,又继续说道:“陛下,当年商君变法、徙木立信,方能赢得天下人的信赖。如今焚书诏令一出,必有学子从中阻拦,借机煽动民心。臣认为此时当杀鸡儆猴,用淳于越等人祭旗,以彰律法之威。”
李斯义正言辞,一语既毕,胸前剧烈起伏。嬴政的目光锁在他身上,沉默许久没有言声。
赵高暗暗瞄了一眼,随即上前附和:“陛下,臣觉得李大人所言甚是。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,淳于越他们不能体恤陛下的用心,不懂理清天下大势,一味泥古怀旧,说到底不过是一帮庸才罢了。这样的人,留在朝中不仅不能提陛下分忧,反而会撺掇下面的人来反对陛下的诏令。既如此,不如用他们的血来警告天下人,以儆效尤。”
“不可!”
赵高话音方落,扶苏立刻站了出来。情急之下,他的语气有些生硬,连嬴政都被惊了一下。
扶苏察觉自己失态,忙又拱手揖礼站好:“父皇容禀。所谓禁奸之法,太上禁其心,其次禁其言,其次禁其事。左相提议将诸子百家典籍以博士之名收之官府,严禁民间私藏,儿臣认为确有可行之处。但是儿臣常在父皇身边聆听教诲,深知定天下难于取天下的道理。绥强者以武,抚弱者以仁,唯有如此,方可天下太平。秦法严明,却并非残酷暴虐,秦法之精髓,在于刑名相符、惩恶扬善。赏无功之人、罚无辜之民,皆谓赏罚失当。正如左相所言,淳于越等人不过是只知死读书、不懂迂腐书生罢了,若是不分青红皂白,直接将他们处以极刑,恐会激起民愤。若真是如此,岂不是因小失大、功亏一篑?”
嬴政虽然被淳于越搅得憋屈愤懑,恨不能杀之而后快,可扶苏之言确有道理。他一手撑在书案上轻抚下颌,虽未曾开口,眼中杀机已经退去大半。
赵高故意对此视而不见,略带嘲讽地看着扶苏:“公子啊,你太年轻,又身居宫中,不知这人言可畏。淳于越这帮人号称名士,只靠唇舌功夫就能蛊惑人心。陛下能忍到今时今日已是仁至义尽,若再放纵下去,迟早是要生乱的。”
扶苏听出这话中的讥讽之意,顿时红了脸,刚想反驳就听李斯插话:“陛下,是臣思虑不周。方才公子所言确有道理。陛下礼遇这些名士,为的就是将这些人收为己用。即便他们不能体恤陛下用心,也绝不能肆意杀之,否则就给了天下人一个口实,认定我大秦暴虐无道、残害名士。他们既是不堪委以重任,那就索性将他们养在朝中,名为恩荣,实为监管,以免一呼百应,令天下不安。”
说完,他不顾赵高尴尬局促的脸色,向扶苏深揖一礼:“公子对大秦律法精髓的解读可谓真知灼见,令臣自愧不如。”
扶苏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出,霎时间反倒有些赧然,立刻拱手回礼:“左相谬赞,我只是略懂皮毛、就事论事而已。”
听这二人你来我往互相谦赞,赵高微微挑眉,嘴边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。
他与李斯一个红脸、一个白脸唱的可谓天衣无缝。虽然自己又演了回恶人,但只要能助李斯讨得嬴政与扶苏欢心,一切皆是值得。
听到此刻,嬴政心里已经有了决定。他轻轻敲了敲书案,堂下三人齐齐回身站好。
“淳于越等人不必苛责为难。至于收缴典籍之事,朕以为可,一切事项就由李斯你去处理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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