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爷姓鲁，生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，祖籍在姚北。出生的时候，在本族“德”字辈中他排行老三。在这个不大的姚北平原，鲁家是有名的种田地主，光三爷一家，不算那些庄边杂地和山上的茶树，就有近八百亩上好的水田旱地。传说三爷出生前一晚，他娘梦见一个金甲神人拿了巨斧砍她家门前的那棵大皂角树。出生那天，三爷的爹不能进红房，是接生婆抱了三爷出来给爹看他的“茶壶嘴”。已经快四十的爹看了又看，才出生的三爷像一只红皮老鼠。爹转身在祖宗牌位前把头磕了又磕：“本房唯有此子，也不盼再有子嗣。不求飞黄腾达，但求出个读书人……”孩子见风长，一转眼，三爷已经十岁了。这十年，娘的肚子如爹所说，确实再也不曾鼓起，但三爷也未能如爹所愿，像个读书人。虽然在堂兄弟中三爷排行老三，但行事却始终是个老大的角色。家里请的教书先生，不知被他闹走几个。爹常常在监督“畈里人”干活的同时，抽空来三爷读书的地方兜一圈。可是，自三爷八岁开蒙，爹每次来学堂明察暗访，几乎没一次有好事。爹发狠地揍，老师也拿戒尺打手心屁股。哭过喊过，也有号得全村人都听见的时候，但转身他就又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溜了，还顺带着把那群读书的小鬼带得一个不剩。干吗去了？到附近那小树林掏麻雀玩去了……
可爹不管他爱不爱读书，就是让他继续读，花再多钱也不惜。三爷求爹：“爹呀，我看见书头疼，让我和老二一样去学生意吧？”老底子称出门谋事的叫“学生意”“做生意”，老二是三爷的堂哥，在上海一个当铺做学徒，回来的时候满嘴“白相白相”上海话，一身半新西装刮挺，让三爷眼红。可爹只认读书：“你老实读书，万般皆下品，唯有读书高。读到田卖完也要让你读出山！”在自家私塾读到十岁，爹又把他送到姚城一所高小读书，还请个娘姨专门给他洗衣裳烧饭。
几年过去，等他过了十五，高小终于也读完了，眼见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后生了。爹原本想让他去读师范学校，毕业后在洋学堂像老大一样做个教书先生，斯斯文文地夹本书上课，又有身份，又有学问，给自己长脸不说，也脱了种地的命。可这回，他是无论如何不去读书了。爹发狠，说要打死他。他打死也不去。
爹没辙了，看来爹的地是不必卖了。可不读书，能干啥呢？正好遇见一位出上海路的乡绅回家探亲，爹就请了那位乡绅到家来，请了酒，送了礼，拜托他带三爷出去学生意。乡绅答应了，三爷也如愿成了去上海赚银洋的学徒。
出去学生意三年，虽说还是学徒，但总是在大城市寻活计，几年里总得到爹娘那里交点账吧？可是，每年只有爹捎钱过去，少时成百大洋，多时还成千过去。什么学徒要那么花钱啊？其实也有那乡绅的不是。那乡绅开的是纺织公司，也就是才那么百来台纺机的小公司。三爷一去，见那么小规模的地方，还要干那么辛苦的活儿，怎么也不做学徒。想想也是啊，在乡下是少爷，样样都顺着他，吃啥喝啥玩啥都顺心。到这里做学徒，听人使唤，那不是要了三爷的命！于是，他就成了上海滩一个小小的“白相”人。早起坐坐茶坊，闲来吃吃馆子；约朋友逛逛街跳跳舞，生活得舒适自在。钱？乡下老爹有的是地，顶（卖）十亩好地，能在上海过好几个月呢。
三爷二十了。爹娘计划着给他娶媳妇。虽然人在上海，但爹娘知道他不落当，如果再找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回来，那家里祖宗牌位要倒摆了。可是，请的媒婆都说，远近十里虽然有门当户对的姑娘，但人家姑娘都怕嫁给三爷。一是三爷在上海混，名声不好；二来担心三爷那张嘴。
说起那张嘴也真奇了。三爷十岁的时候，祖母还在，虽已经年近九十，但爱吃肥肉，能收晒谷子，身体健着呢。有一回，三爷和几个堂兄弟到小庙附近捉蛐蛐，见了祖母那座寿坟，随口对同去的堂哥说：“阿娘活得九十多了还不死，阎罗王忘记她了。”谁知，当晚祖母睡下还好好的，第二天清早，三爷爹去给娘开房门请安的时候，祖母已经静静地去了。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，纷纷说三爷是神仙投的胎，就是他娘梦里的那个穿金甲的神人，不可得罪，更不可亲近。于是，三爷的亲事就成难事了。
好不容易说成了一个，是家住后海头的米商的大闺女。三爷爹娘报孙子心急，让赶紧成亲，但三爷还是赖在上海不肯回来。娘的信从头年寒风初起时就往上海捎，一直到第二年的正月十五，三爷还是没有动身。娘没辙了，在畈里人中找了个机灵的，让他特地跑去上海，还捎去一句话：正月廿一不回来，就见不着娘亲哉！
三爷正月廿一倒是真的回来了。他不坐汽车，也不坐航船，他说：“赶回来忒心急了，我包了个火车头回来。”轻描淡写的。
他在上海火车站用五百大洋包了个火车头，火车只他一节包厢！当他衣冠楚楚地从火车上下来，上了爹娘派来接他的便轿的时候，所有在火车站的人都一窝蜂地去看这位少爷的风度。三爷包火车回家的事，一时传遍整个姚北。
新中国成立后，三爷的儿子已经会满地跑了，爹娘的地也卖得只剩百把亩了。可是，这百把亩地，还是把三爷一家的成分划归到了“地主”。
三爷一家只能住到一间原来长工住的小杂屋子里，过着磕磕绊绊的日子。当一家人围着那张缺腿桌子吃饭的时候，三爷常会叹一句：“当初要是听我的，把地都卖了，现在说不定还有南翔小笼吃呢！”
爹已经老了。他咳嗽几声，“咕嘟”喝了口粥。
三爷五岁的儿子正拿着三爷戴过的那顶礼帽装石子玩，玩得兴高采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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